古文十五篇——鹿港乘桴記
作者:洪繻
第一段原文:
樓閣萬家,街衢對峙,有亭翼然。亙二、三里,直如弦、平如砥,暑行不汗身、雨行不濡履。一水通津,出海之涘,估帆葉葉,潮汐下上,去來如龍,貨舶相望;而店前可以驅車、店後可以繫榜者,昔之鹿港也。人煙猶是,而蕭條矣;邑里猶是,而泬寥矣。海天蒼蒼、海水茫茫,去之五里,涸為鹽場,萬瓦如甃、長隄如隍,無懋遷、無利涉;望之黯然可傷者,今之鹿港也。
第一段語譯:
萬戶樓房,街道發達,屋簷如鳥翼一般開展。景緻綿延二、三里,道路直如弓弦、平如砥石,溽暑時走於其中不會流汗、大雨中行走也不會沾溼衣服。一條河直通港口,到了海邊,帆船像葉子交疊般密集,潮汐往復,其態勢如龍一般,貨船一艘艘相望著。在商店門前能夠驅車,在商店後門可以停船,這就是疇昔的鹿港景象。(現在)人煙依舊如此,但變得蕭條、不景氣了;鄉里仍然如此,但變得空曠、無生氣了。大海、蒼天如此蒼茫,但離港口五里的地方已經乾涸變成鹽田了;成千上萬個瓦片所堆砌的建築猶如長城高牆一般,再也沒有交易活動了。看上去如此黯淡令人感傷的景象,就是現在的鹿港。
第二段原文:
昔之盛,固余所不見;而其未至於斯之衰也,尚為余少時所目睹。蓋鹿港扼南北之中,其海口去閩南之泉州,僅隔一海峽而遙。閩南、浙、粵之貨,每由鹿港運輸而入;而臺北、臺南所需之貨,恆由鹿港輸出。乃至臺灣土產之輸於閩、粵者,亦靡不以鹿港為中樞。蓋藏既富,絃誦興焉;故黌序之士相望於道,而春秋試之貢於京師、注名仕籍者,歲有其人,非猶夫以學校聚奴隸者也。而是時鹿港通海之水已淺可涉矣,海艟之來,止泊於沖西內津;之所謂「鹿港飛帆」者,已不概見矣。綑載之往來,皆以竹筏運赴大艑矣。然是時之竹筏,猶千百數也;衣食於其中者,尚數百家也。迄於今版圖既易,海關之吏猛於虎豹,華貨之不來者有之矣。洎乎火車之路全通,外貨之來由南北而入,不復由鹿港而出矣;重以關稅之苛、關吏之酷,牟販之夫多至破家,而閩貨之不能由南北來者,亦復不敢由鹿港來也。
第二段語譯:
過去的盛況,本就是我未能目睹的,然而(當時、過去我成長的時候)這裡也還不至於像現在這麼衰敗。鹿港位於南北二地的中樞,從出海口到閩南地區的泉州,只隔一個海峽之遙。閩南、浙江、廣東的貨物,皆由鹿港運輸進來;至於台北、台南所需要的貨物,也都由鹿港這裡轉出。甚至台灣的土產要輸往福建、廣東,也無不以鹿港為運輸中樞的。經濟富裕起來,文教業也跟著興盛,在學的讀書人滿街相望,受到拔擢進京趕考、記名在名冊中的人,每年都有,而不是像現在(日治時)學校聚集的奴隸(指當時的學生像奴隸一樣只能聽上位者的話)。此時鹿港通往海的水道已經淺到可以徒步走了,船艦來此,只能停在鹿港的內港;所謂的「鹿港飛帆」之景,已經看不見了。貨物往來,都是用竹筏運到大船上。但現在的竹筏,猶是數以千百計的,在竹筏中生活的,還有數百戶人家。至今此處版圖已然變更,海關的官吏比虎、豹還要兇猛,華美的貨物有些已經不運過來了。等到火車路線全部通行以後,外來貨物都從南北進口,不再從鹿港出口了;加上關稅嚴苛、官吏嚴厲,經營販賣的人大多到了家產耗盡的程度,那些不能從南北運來的福建貨物,也不敢經由鹿港進口了。
第三段原文:
鹽田之築,肇自近年。日本官吏,固云欲以阜鹿民也;而其究竟,則實民間之輸巨貲以供官府之收厚利而已。且因是而阻水不行,山潦之來,鹿港人家半入洪浸;屋廬之日就頹毀,人民之日即離散,有由然矣。
第三段語譯:
鹽田的興築,最近才剛開始。日本官員原本想以此讓鹿港人民富裕;只是究其根本,其實只是想讓人民供出巨大財貨以使官府稅收更加豐厚罷了。且因此阻礙了水道使其不能暢通,水患一來,鹿港人家有大半浸在洪水裡。房屋日漸傾毀,人民日漸離去,是有這些理由在的。
第四段原文:
余往年攜友乘桴游於海濱,是時新鹽田未興築、舊鹽田猶未竣工;余亦無心至於隄下,臨海徘徊,海水浮天如笠,一白萬里如銀,滉漾碧綠如琉璃。夕陽欲下,月鉤初上;水鳥不飛,篙工撐棹。向新溝迤邐而行,則密邇鹿港之舊津,向時估帆所,時已淤為沙灘,為居民鋤作菜圃矣。沿新溝而南至於大橋頭,則已挈鹿港之首尾而全觀之矣。望街尾一隅而至安平鎮,則割臺後之飛甍鱗次數百家燬於丙申兵火者,今猶瓦礫成邱,荒涼慘目也。猶幸市況凋零,為當道所不齒;不至於市區改正,破裂闤闠、驅逐人家以為通衢也。然而再經數年,則不可知之矣。滄桑時之可怖心,類如此也。游興已終,舍桴而步,遠近燈火明滅;屈指盛時所號萬家邑者,今裁三千家而已:可勝慨哉!
第四段語譯:
過去,我曾與朋友一同乘坐竹筏在海邊玩,那時候新鹽田還沒開墾、舊鹽田也還沒完工;我也無心走到堤岸之下,只是在海邊徘迴遊憩。海水接著天就像斗笠一樣(指天空像斗笠戴在海上),萬里一片白色波光粼粼像銀子一般,蕩漾之時又綠得像琉璃一樣。夕陽即將西下,像鉤子般的一彎新月剛剛才升起,水鳥不飛翔,船夫撐著船槳。往新溝處緩慢前行,接近鹿港的舊港口,先前商船出入的地方,現實已經淤積成了沙灘,被居民用以耕鋤成為菜圃了。沿著新溝往南到了大橋頭,便已能將鹿港從頭到尾一舉提取、全部看盡了。往街尾一小角到安平鎮望去,則是割台以後,緊密排列的數百家大房子被燒毀於丙申年(1896)戰事的地方,當今仍然有著堆成小丘的瓦礫,荒涼到令人不忍目睹。幸好市況凋零(的鹿港),是日本當局所不齒的,所以還不至於實行市區改正計畫,破壞市場、驅逐人家來造馬路。但是再過幾年,就不得而知了。世事變化令人內心恐懼,大約就是這樣。遊玩已經結束,我們離開小船步行,遠近的燈火一明一滅,算來全勝之時號稱的萬戶人家,現在才剩三千家而已,真是感慨啊!
解答: